FENTANYL

Everybody gonna die. Come watch TV.

【盖尼】双输 -1-

「如果尼克和盖茨比在战场上就见过对方」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优秀的士兵。

在同一连队中,我的体能不是最好的。幸运的是,尽管大学时期在纸面上花了比别人更多的时间,我的视力依旧不错,而射击的准头也不赖。这优点又让我不至于沦落到连队中最差的一边去。

军营里的生活和耶鲁很接近。将开学前的假期全都花在期待与焦虑之中,但入学后第一个月就完全遗忘自己曾经的感受,把当前的一切当做世界固有的运行规则。就像过去熟悉如何给钢笔灌墨,我很快就习惯了如何组装狙击枪。

用不到两个月,我就和两三个队友慢慢熟悉起来。

在雨林中,人们都累得出奇,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没兴趣聊天。我们仅有的交流一般都发生在战壕里。在那,唯一正确的事就是一动不动地等待。唯有其它肢体都在一动不动地等待时,我们才有精力张开嘴。话题和食物一样匮乏,他们说自己的过去,后来又说起自己的梦。时间更久一点,大家做的梦也都相似起来,无非是把白天看见的无尽蔓延的潮湿灰绿在闭眼后重演一遍。

那个时候,我们又重新聊起过去。家人寄来的信,放在心口的相片,那个迟早能够回去的地方。

他们的照片往往是女友。一小部分已经成为妻子。偶尔也有一些人带着自己十几岁时和父母拍的全家福。每一张照片,伴着它们于潮湿环境中微微腐朽的气味,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随身携带一张代表思念与归处的相片是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它不仅仅会发生在电影里,也一样发生在现实中。

当他们看向我,我却没法从胸口掏出任何一张纸片。

如果我被流弹击中,死在荒郊野岭,捡拾尸体的人只能从铜制的名牌上辨认我的名字。当他翻开我的衣领,想要一窥我的内心,看看我思念着谁,谁永远地失去了我——他会发现那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尸体得不到多少同情或怜悯,这似乎也意味着我的死亡比其他人的更加不值一提。如果对面的人足够理智,或者这世界上真有运行着不可言说的计划的神,那些枪口应该对准我,而不是我的队友。

可事实证明,相片和思念以及故乡和归处都不能阻止一个人的死亡。携带相片的人不比不带相片的人多出百分之零点一的存活可能性。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就算有,他的计划也并非为人类所做。

意识到这件事时我刚刚爬出壕沟,一脚深一脚浅地站在泥地里。天上刚刚下过雨,但在这一切雨都像从叶子上流下来的。树仍旧在滴水,土地湿黏,我所熟悉的那两三个队友躺在我的脚边。他们身边是更多穿着同个制式军装的人,躺着,趴着,跪着,皮肤仍旧温暖,但胸前格外安静。离我所站立处不远的地方——只有几米,或者十几米,躺着,趴着,跪着,一些穿着另一种制式军装的人。

我的左臂被打了个对穿。

但我还活着。

而其他的所有人全部都死了。

再也没人能告诉其他人他们胸口的照片意味着什么。幸运的话,他们的随身物品会被送回亲属手中,与他们的骨灰以及几块胸章放在同一只盒子里。但大多数时候,这些易腐烂的纸制品会在任何人来得及辨识他们的面容之前就率先烂成一团碎屑。

血顺着我的胳膊滴下去,颗粒状地砸在一张仰面的脸上;溅出一片雨水般的水花,又顺着那张脸上未处理干净的胡茬,林中溪流一般四分五裂开。

躺在我左边的这个男人叫弗朗西斯。他和我同年出生,同样是耶鲁的毕业生。但我比他早一届入学,我们从来没有在学校里见过面,直到毕业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也许是因为这迟到的一年,他总显得比其他人——包括我本人在内——更加年轻。

与其他人不同,弗朗西斯在胸口的内袋里放了一张亲笔绘制的炭笔画。

某个冷得过头的晚上,我们并肩而卧。他躺在我左手边,苍白得近乎死人的脸颊上冒着发青的胡茬,在雨声里发抖,牙齿偶尔撞在一块。

为了忘记夜晚的温度,他开始向我倾诉过去。带着精神层面上无所畏惧的坦诚,他告诉我他是个同性恋,他的家人也正是因为这事断了对他的资助。

没钱雇佣替身,他只能自己亲身来到战场。但弗朗西斯不觉得这是件倒霉事。不是所有艺术家都上过战场,他深信这段经历会是他独特的灵感源泉。回到美国,对这片森林的回忆会帮他爬到所有人都得仰望的地方去。单方面地,他想我承诺,等他出了名,就把这幅随身携带的画送给我。权当我之前借他铅笔的回礼。

你必须得收下它。弗朗西斯命令道,微笑着*。我试图推开他的手,用眼神告诉他我不打算用一根铅笔换来任何超过十美分的回报。但他的动作中带着不同推拒的,近乎傲慢的自信。只是提起这梦幻般灿烂的未来,他的皮肤就已经暖和过来。我知道,除了点头答应,我别无他选。

那一晚,我们都睡得不错。

现在,他躺在我的脚边,微微陷进泥里。不用再确认我也知道他死得不能再死了。有颗子弹斜斜地穿过了他的鼻梁,掏空了他天蓝色的左眼球,从耳后穿出去。留下一个可悲的洞,溢着花瓣一样半透明的粉色粘液。那些粘液里曾经储存着他的梦境以及计划好的未来,现在,它们正缓缓和土壤里的腐殖质混作一团。

我带走了他的画。

后来我被安排进了新的队伍,认识了新的熟人。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个被我叫做杰伊的家伙。他胸前的照片是个女孩的侧面像——曾经是。没人告诉他这些纸片要用铁皮盒子装起来封好才保险,在他学会这窍门之前,那张照片已经在雨林湿气与河水的腐蚀下成了张油墨混杂的谜题。

他看我把炭笔画放在胸口,就送给我一只防水功能极佳的扁铁罐。

有些人希望他人能犯下和他们过去曾犯过的错误一样的错,以此来自我安慰。杰伊是另一种人。

我们在同一个队伍中一起呆了半年。这样长的时间足够一个人把另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了解完全,但杰伊几乎不愿聊起女孩。他所给出的信息只有姓名,告诉我那女孩的名字是黛西,他念出这花朵的名字时就像确实含着一朵花。

这样敏感的人似乎不适合在战场上生活,可杰伊爬得很快。一方面,他对待同阵营的友人时总怀抱着奇妙的热情,让人难以抗拒。另一面来说,他对待敌军的态度冷漠到不存敌意。当我们趴在草垛里,将准星对准敌人的脑袋时,他说:我把他们想成一串椰子。

这是种安慰吗?我困倦地微笑。

他茫然地看了看我,又重新盯住准星,喃喃道:难道你把他们看成人?

我当然不把他们看成人。杀人会永久地摧毁一个人的人格,杀死一只椰子却无所谓。从细小的圆形光学镜中看出去,你的视野只能局限在人的某个部位。我把目标看成一颗单独的脑袋,一片布满褶皱的衬布,一只天蓝色的眼睛。唯独不要把他们看作人。

然而杰伊却比我更先破例。

初冬,我们的小队缀着一路逃兵,一直追进森林深处。杰伊比所有人奔得更深,也比所有人更晚回去。我自告奋勇去找他,却撞见他放跑一个敌军。

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濒死的鹿看见天上盘旋着的秃鹫:尼克……”恳求般地,杰伊轻声对我说:他刚刚收到恋人的信,哪怕是做逃兵也要回家。他不会威胁到我们的,我保证。

敌军。

逃兵。

一颗椰子。

或者说,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的,连胡子都只稀稀疏疏长出营养不良的几根的男孩。

我们一同回了营地。没有任何人向任何人说起这件事。直到十一月十一日,那个孩子再也没有在我的瞄准镜中出现过。而盖茨比与我,同样地,再也没有通过一次信。


*'you must take it.' Francis commanded, with a smi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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